【楼诚】如坠深潭(04)

=【第四章:再遇】=

又等待了15分钟左右,才有一名女侍者快步走上来,见阿诚正看着餐桌上作为装饰的一瓶花束出神,轻声问道:“先生,您喜欢法国杜鹃吗?”

阿诚抬眼看她,应道:“说不好,我只见过中国的映山红。” *

暗号对上了。

看得出年轻的女侍者舒了一口气,想必也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吧。

“我这就去给您拿您昨天预定的香槟和白兰地。”她微笑着,转身走开。

酒很快被送上来,香槟的瓶底粘着一块深色的圆形纸片,上面写着“屈家宅下榻” *几个字。白兰地的酒瓶一拿起来便可听得几声轻响,是沉在酒瓶底部的钥匙。

……

阿诚推开宾馆303的房门,从床下的暗格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狙击枪,用长风衣掩住,迅速走出,锁门,闪身进入斜对面的305。

阿诚关门,打量四周。大概是宾馆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,暗红色的窗帘正微微颤动,像是一支诡异的斗牛舞。他感到奇怪——宾馆的服务人员都是这么粗心的吗?他用裹在黑色皮手套里的手指将窗帘挑开一道缝:对面建筑,目标所在房间窗帘拉开,空无一人。

看一眼手表,还有7分钟,唯有等待。

7分钟后,他将为了执行日本人的任务,而结束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国人的性命。

那是他作为特务该做的。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。

阿诚将狙击枪架在窗口,瞄准对面。时间一分一秒,从阿诚许久才闪动一下的睫毛上,顺着脸颊滑落的汗滴上,扶着枪身的手上,纹丝不动的身躯上不紧不慢地流过。

与当初预测的时间晚了五分钟,终于有一个身着灰色旧式长袍的男人走进房间。

阿诚减弱呼吸,把手指贴上扳机。

那个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沏一杯茶,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而是径直走向窗边打开了窗户。

阿诚心中一紧——但他仍旧一动不动。

王天风看着对面隐蔽起来的暗杀者,黑洞洞的枪口在此处看来就像一幅生活画上不起眼的破洞。

日本人总是这样,自以为是,枉费心机。

总是这样,不请自来。

阿诚只看见对面的人凝视着自己的方向,嘴角一扯,笑容嘲讽又苍凉。阿诚仿佛听到一颗汗珠终于在下颚处坠落,在地板上敲出一声巨响。

被发现了?

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收枪隐蔽,一个冰冷的硬物便抵住了他的后脑。

“放下枪,一切按我说的做。”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,不带一丝温度。

被发现了。阿诚早察觉到某处不对,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何处有变,他更没想到对方行动速度如此快,自己造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之鱼——对方竟然有心气让他做些最后的挣扎。

他倒还有心情去想对方的声音磁性与否,未免后知后觉,太过滑稽。

阿诚顺从地放下狙击枪,举起双手。声音的主人冲旁边的人摆了下头,那人立刻上前把阿诚身上包括手枪、刀片、纸条在内的所有备品都收走了。

阿诚被粗鲁地推入车内,对方的两个特务把他紧紧夹在中间,抵在他身上手枪也一直没有离开。副驾驶上的人动作麻利地掏出麻醉针,朝阿诚被迫裸露出来的小臂扎了下去。

阿诚最后去看刚才对他说过一句话的那个人,那人正坐进前面一辆轿车的后排,正巧也回头看了一眼他。

目光相遇。

阿诚身形一顿,只当自己中了麻醉意识错乱,很快便昏厥过去。

他认识他。他的视觉、他的听觉、他的直觉都知道。

那是明楼。

……

阿诚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混沌的黑。

他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绑在椅子上。

审讯还没有开始。因为并不觉得痛,视线所及也没有什么伤口。第一次执行暗杀就被抓住,他还真是无能。

门吱哑一声开了,随着一声响动,昏黄的光溢满了狭小的空间。

阿诚看清他所处的地方像是个没有窗户的储藏室。他就被绑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,椅子腿固定在地上。

明楼走进他的视线。

阿诚一惊,立刻闭了眼——他还不知要怎么面对他,干脆装出没醒的样子。

“在我面前装什么,”明楼的声音响起,“阿诚?”

阿诚猛地睁开眼睛。

看来对方已对他知根知底。

明楼就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,七年过去了,他终于再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。头发梳的一丝不苟,棱角分明的轮廓,英气俊毅的五官,一身西装,黑色长风衣,24岁的青年,仍然是风华正茂。

永远是他憧憬渴望的样子。

任务暴露得如此彻底,只能说南田洋子是故意的了。

南田洋子想让他接近明楼么?

倒也遂了他的心。

“看来您已经都调查过了。”阿诚声音嘶哑地回道。

“用不着调查。”明楼淡淡道,“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吗?”

阿诚不答。

“至于其他事情,我来问,你回答,怎么样?”

“请便。”阿诚勾起嘴角,“明先生。”

明楼眉头微微一皱——最后那三个字听起来意味深长。

“谁派你来的?”

“日本人。”阿诚绕开。

“到底是谁?”

“明先生不知道吗?”

“我说了,我问,你答。”明楼的声音仍是不轻不重的。

只要是明楼问,他当然会答。无论明楼要什么,他都会尽力满足他。

况且他没有向南田洋子许诺过任何事情——除了……

“南田洋子,是我的上线。”

“不用审,自己就说实话?”明楼笑了一下,眼中却没有疑问。

“明先生希望我撒谎?”阿诚反问道。

“嘴不严,心不忠。”明楼如此批判。

阿诚抬头,冲明楼微微一笑:

“那要看对谁。”

阿诚故意说出的真心话,换来两秒钟沉默。

“你的任务?”明楼开口,仍是提问。

“刺杀蓝衣社要员王天风。”

“我看不像。”明楼直接道。

阿诚这次没有接话,想去听对方的判断。

“刺杀是假。”

接近他明楼是真。

日本方面的情报泄露的太快了,给他们应对的时间太多了,派来的人……太微妙了。

然而明楼真正想问的,是原来跟在他屁股后面乖顺懂事的阿诚,会抬头用明亮纯净的眼神望着他的阿诚,跟他学了背诗,学了识字,学了家国大义的阿诚,怎么变成了侵略者的爪牙。

但他只道:“给你个机会。”

阿诚明白他的意思——就算是行刺未遂,他也早该成了一具尸体。然而他现在仍然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,是明楼的意思。

护着他,还是别有用心地利用他?他不愿去猜。

……无所谓吧。

“什么机会?”阿诚问了一个早知道结果的问题。

“换条路走。”明楼道,“做个中国人。”

阿诚咬住了牙。

如果他可以,他宁愿当时没有贪生,如果当时他就死在车轮下,起码对国无愧。

被民族后来的仇人养大,是什么感觉?

“……人生在世,从来身不由己……”阿诚脑海里突然响起南田洋子曾经的话。他连报国的权利都没有。

让明楼看不起,又是什么感觉?

“我跟你们走。”阿诚答道。

看不起也罢,明楼如何待他也无所谓。

只要给阿诚权利,让他能为着明楼。

单恋永远卑微到尘埃里。

*化用自老电影《一双绣花鞋》,中共地下党员沈兰、朱玉婉初次见面时所对暗号:“小姐,你喜欢杜鹃花吗?”
“不,我喜欢映山红。”
强烈推荐大家看看,男主现在看来颜值还是不错的,我小时候看过它的小人书,真是谍战经典。

*“屈”字中的“出”,横过来看是“33”,所以是宾馆303,“下榻”在这里自然表示“枪在床下”。恕我故弄玄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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